上次观看了500 days with summer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,看到一段影评于我心有戚戚焉,附录如下。
事实上,结尾包含了与它字面相反的意味。影片中说,没有命中注定,一切都是偶然,但放在全剧的语境看,这话只是为Tom量身订造的旁白,它的目的是塑造另一种宿命论:对于爱情的不期而遇,女人最终会认为是命运,而男人最终会认为是偶然;不管这个女人曾经多么不羁放纵,这个男人曾经多么相信爱情。
看完以后我给一个女性朋友发微信说:我看了一部片子,女主角从脸蛋到对待感情的方式都与你十分相似。我这个女性朋友前阵刚让一个男人为他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。
影片的名字叫500 Days of Summer,其实这五百天里有接近一半都是Tom在为这段感情痛苦。这让我想起王家卫的电影。王家卫的电影基本只有两种人:不敢作出承诺的人,以及被他们伤害的人,前者包括《阿飞正传》中的旭仔、《东邪西毒》中的欧阳锋和黄药师、《堕落天使》中的杀手、《春光乍泄》中的何宝荣,还有《2046》中的周慕云;而后者的代表是《重庆森林》中的233和663。我记得最清楚的对白是《堕落天使》中莫文恵哭笑着对杀手说的,你知不知道,你以前泡过我的!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为杀手这种泡过即忘的人渣性格击节不已,它让我相信王家卫就是加缪的信徒,他一定读过加缪写过的《唐璜作风》!后者在《局外人》中让主人公对未婚妻说,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你,如果你硬要我说,那大概是不爱。但这有什么关系?是你要跟我结婚又不是我要跟你结婚,我点头不就可以了?
大一的时候在半年里我把《2046》看了七八遍,因为它最接近我们能为一个承诺无能者所想到的最好理由:受过伤害。所以这是一部商业片而不是文艺片,在《蓝莓之夜》前,王家卫就堕落了,堕落得如此深得我意。一个承诺无能者,对于轻易得到的,不会去珍惜,对于难以得到的,又不敢去追求,他只会对着一次又一次怀念自己的那张船票,以及那个曾经拒绝过自己的女人。
Summer就是大洋彼岸的女版周慕云,一个21世纪的女唐璜,在与Tom的第一次敞开心扉的对话中,她说的只有半句实话:她固然觉得单身自由不受束缚,是一种年轻时的理想状态,但最根本的,还是她不相信爱情,害怕承诺。另外半句实话,以Tom和他那个猥琐朋友的阅历,怎么可能听得出来?
有时候我们根本就对这种人没有办法,他们深谙或潜意识里熟悉所有现代的道德语言,就如剧中男主角的相亲对象在听完他对Summer的控诉后质问他的,她骗你了吗?她占你便宜了吗?她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,她不想进入一段关系?没错。从现代道德观念来说,Summer不需要对Tom负什么道德责任,即使她在打印机旁突然和他拥吻,跟他一起在宜家抚摸着各种家具憧憬未来,和他在浴室尝试一种新的做爱姿势,把帘子都扯了下来,这都不代表什么。所有的事情在开始的时候她已经说得非常清楚,你爱上她,以后你所遭受的,都是你活该。
对于承诺无能者,许多男女都会产生买凶的冲动。他们跟你说得一清二楚,他们不渴望,或者不能进入一段关系,这意味着他们不会对你做出任何承诺,但是他们频频在你面前出现,有意或无意地显露自己的魅力。让你气恼的是,他们还真的有一些魅力。这种魅力电影在一开始说得非常形象,Summer所到之处,雄性动物纷纷行注目礼,她甚至能影响到房地产市场的经济规律。即使Tom一开始想抵挡,在电梯里用耳罩和她隔绝联系,她一注视,她一开口,情感的罂粟已经悄悄在怯懦的男人心里种下了根。我绝对不相信Summer不是故意的。害人专业户都很清楚自己身上的各种武器。
去年在我去北京之前,舅妈来我家做客。她的观点和我妈一样:如果不是真的想和姑娘结婚,就不要和她们谈恋爱。但作为一个清华博士的母亲,她无疑比我妈具有更强大的思辨能力。当我说,我没骗那些姑娘啊,我每次都和她们说得很清楚,我不太可能结婚,我甚至不一定会和她们进入一段关系。舅妈笑笑说,也许在你看来是这样,但是对于姑娘家,感情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,你没有骗人,但你伤害了别人。作为一个康德主义者,我没有跳起来说起那套“人是自主的道德行动者”,“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”。我心里默默为她敏锐的道德直觉竖起拇指。
在舅妈那样的人看来,也许康德主义话语是流氓的托词。这话有相当大的命中率。在余文乐主演的《百分百感觉》中,对Cherie有意思的那位伪女同对她说,看来Jerry是高手啊,先告诉你自己是坏人,再感动你,让你接受他,这样你以后因为他所受的痛苦,他都不需要为之负任何道德责任。这个判断非常准确,但它同样也对两种人不太公平。一种是本性风流的康德主义者,这种人无法不对女人动情,但也无法给女人承诺,因此,用实话来吓走一部分承受力较弱的女人,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。另一种人,就是Summer那样的存在主义者。
对于存在主义者来说,生活就是荒谬,毫无意义,何况爱情?即使你听心理学说,爱情就是激情、亲密与承诺。即使你听诺齐克说,爱情就是你不再把彼此想成“你和我”,而是“我们”。片末Summer是否真正相信了爱情和命中注定,我十分怀疑。因为我觉得,即使你真的“看到了”爱情,在存在主义那里也可以有别的解释:这种“看到”即使不是自己的幻觉,也不具有任何普适性,她推销给Tom,是一种因为幸福而产生的逻辑混乱。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为了商业式的大团圆结局,生活中,一个存在主义者真正的结局也许就是,也许只能是《局外人》那样。
这些年,我从一个存在主义者变成一个康德主义者,就是因为我意识到,除了承担自己的荒谬命运,可能我还需要对与我生活在一起的人负一点道德义务。尽管这样,我也没能阻止自己伤害一些人。这个时代对优柔寡断的人的鄙视要远远大于对没有节操的人。每次对一个姑娘产生感觉,我都难以确实这是否真实,是否能够长久,唯一确定的办法,唯一会受人尊重的办法,就是去追求她,去证实,或证伪这种感觉。结局往往让人十分失望。今天有一个姑娘找我倾诉她为另一个承诺无能者的所受的伤害,她不知道,面前这个人根本没有资格附和她的任何谴责。
年初在上海的时候,王倩茹问我,你有没有经历过爱情?我说,如果单方面的不算的话,那还真是没有。而且就连单方面的那些,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得不到才如此执着。如果是这样,我要收回我对叔本华的评价,即使他没有准确地判断人性,他也准确地判断了承诺无能者的本性。至少对于他们来说,人生的钟摆是在得不到的痛苦与得到的无聊中摇摆。
承诺无能者的优势是明显的:他们对一些新近产生的感觉,总是拿得起放得下;他们或者像存在主义者那样虚无,不认可,或只凭“抉择”认可内在价值;或者像欧阳锋周慕云那样,心中有一些割舍不断的记忆,来助他们抽脱新的关系;他们还可能是一些为理想舍身忘我的人,就好像《月亮与六便士》中的主人公,他说,爱情是病态的,性才是正常的。在这些人面前,那些爱情理想主义者,那些“认认真真谈恋爱”的人,那些相信“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”的史前化石,自然输人又输阵,永世不得翻身。
我前阵发了一个状态(微博),是我内心非常真实的关切:对于我来说,如果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,那我八成会出轨;如果我等待自己爱的人出现再结婚,那我也许一辈子都结不了婚,因为我很有可能根本遇不到那个人。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两难,这不是一个理论的两难,我动用“助产术”和思想实验等也不可能给它一个完满的解决;它是一个实践上的两难,我需要像Summer一样,在自己身上“看到”爱情的发生、茁壮、成型,我对此十分悲观。
500 Days of Summer用宿命论来解决烦扰所有期盼爱情的男女(包括某些承诺无能者)的那个问题:如果我遇不到那个人怎么办?在智识上,我一向认为宿命论跟阴谋论一样,是一种偷懒的表现。这样的作品真正的贡献除了那毫无道理的票房,只不过又在承诺无能者的肖像里添加了一个人物而已。我能够预料到有一天,爱情里的运气平等主义者一定会出现,因为我们为此已经困扰了几千年。